泗水河畔说程琨
我千里迢迢跑去泗水,只因为,泗水有你,我的兄弟。
中国论文
泗水,是济宁的一个县,是孔子的得意门生仲子路的故乡。在孔子的门生中,仲子路算是个特别的,他与孔子亦师亦友,还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,他重情义轻金钱,侠肝义胆。孔子五十四岁周游列国时,年已四十五岁的子路毅然辞官紧随,给孔子作了十四年的护卫。直到六十多岁慷慨赴难,他一生的大半光阴都跟随着孔子,在孔子弟子中是绝无仅有的。
我之所以这样不厌其烦地说仲子路,是因为程琨是仲子研究会的副会长,是实际的研究者。他研究着研究着,就把自己融于其中了,以至于他的许多作为都似乎是仲子路两千五百多年后的翻版。
程琨有着子路一般的豪侠仗义,虽然这种豪侠仗义不是那种仗剑走天涯的形式,但他的心是与侠客相通的。这看看他对朋友的态度就知道了。程琨的朋友很多,天南海北甚至海外,数不胜数。朋友相会,他都是跑前跑后的大张罗,从吃到住到旅游,一条龙安排妥当,他包里的酒店会员卡就一摞,那都是住店时酒店的馈赠,当然是住得回数多了人家才给的,打折嘛,薄利才多销的。文友们一起出去采风,女士的包什么的,常常挂在他的肩膀上。他背起来的还不限于东西,有时候背的还是人。一次朋友们在孔夫子的出生地尼山采风,车过溪水时,突然熄火,程琨便赤脚背黑龙江作家谢幕和两位女士涉水过溪。十月的水已经有些冷,而程琨也并不是个健壮如牛的人,他的高大只是外表,多年的慢性疾病他不说没人知道。往来三次,他的背上负载着体重跟他不相上下的谢幕和女士们,这时候,他把自己退化成一头牛,当然,牛喘也是必须有的。他知道自己的体力,但他还是主动背过来,背过去。文友们享受着婴儿般的呵护,而他的头上渗着汗水,而心里漂浮着的,只是白莲花般的月亮和月夜。
程琨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读书写作。他通常是一本书一壶茶一包烟,就是一天。茶和烟不过是书的伴侣,而书,则是他的伴侣。他读的书,古书居多,包括佶屈聱牙的古代典籍和地方史志,他年复一年地在浩如烟海的史料里,翻检着金沙,把泗水以及周边的文化和历史,装载进他那不算很大的头颅,以至于人们叫他“泗水活字典”。几年的工夫,他蚂蚁啃骨头般将能看到的历代文人别集和史料翻了个遍,检索出与泗水相关的诗文七八百篇,雄心勃勃地想编成一部《泗水艺文志》。他把仲氏家族的来龙去脉稔熟于心,从子路算起,一辈辈地梳理成脉络,让仲家人――当然也包括我这个仲家的媳妇――感叹和感激不尽。独坐书斋也成就了他的出口成章滔滔不绝,彰显着无法掩饰的儒雅风姿和书卷气。他爱逛旧书摊,常常跑去二十多公里外的曲阜,淘到了珍贵的旧书便会欢喜得手舞足蹈,像个孩童。并且藏不住东西,一得到好东西就忍不住拿出来显摆,以至于很多东西都是在他那过一遍手,不知道啥时候就被哪个文友看上了,他从不吝啬,有时候还主动送人,他喜欢看到朋友爱不释手时的那种欣喜,享受着书遇知音的快乐。
程琨那面积不大的家,几乎就是一个大书库。顶天立地的书柜里早就放不下了,可是看到好书还是忍不住买,那就堆在卧室里吧,自己的卧室堆不下了,那就堆在儿子的卧室吧。他们一家人就只能这样在书中小心行走,顺手摘一个书的果子,倒是方便得很。也正因为这万册藏书,程琨分别被授予了“孔孟之乡百佳书香人家”“泗水县十佳书香人家”荣誉称号。书多了也有书多了的烦恼,时常会因此找不到自己要用的书,翻得腰酸背疼满头大汗也常常未有结果。读书的人买不起书藏不起书,大概是这个年代的通病,记得有人写过《藏书忧》,等到百年之后,程琨的这些书的命运会怎样呢,我也有这样的忧虑。可是,没有书,我们拿什么呼吸拿什么打发寂寞拿什么填补空虚呢?程琨的收入大部分都变成了书,小部分变成了朋友的吃住,所以,他就免不了是个穷光蛋了。就这样,在迎来送往和觥筹交错中,程琨收获着笔砚和典籍,也播撒着友情和亲情。
可是,程琨是精神的富翁。他吟诵着唐诗宋词,撰写着文史方志,沉迷于文学中不想也无法迷途知返,在丹青笔墨中间,在真草隶篆之上,心鹜八极神游万仞。在苍茫的月色里,他偶尔也会仰望苍穹,咏叹“今人又见古时月,今月何时照古人”,因而,在万丈红尘中程琨就显得有些落落寡合。更多的时候,他是沉浸在春秋战国的辚辚兵车里,跋涉在周游列国的险阻中,追随着古圣先贤,依傍着天南地北的才子,倾听他们的喜怒哀乐,陪着他们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,也陪着他们仗剑走天涯。偶尔他也会回忆似水流年,抖落书册间的细碎烟灰,抚摸着春花秋月萋萋芳草,那些昨日的嫩绿鹅*和浅红,就扑簌簌飞来,沉淀在手边的书上。程琨不拒绝纷扰和尘嚣,却有本事把自己修炼成栖居在大地上的闲云野鹤。但程琨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,他在手不释卷中,蔑视尘俗,仰天长啸,却关注苍生,关注兴亡。实际上,天下苍生兴旺成败哪是我们老百姓能关注得了的?从这一点上来看,程琨还是个传统意义上的书生。
书生能干什么呢?书生也就只能舞弄书了。程琨除了写文章还做,他主编着《泗水文艺》这本刊物,天南地北地约稿子,其中不乏名家力作,都是程琨的人格魅力约来的。他还兼着许多社会职务: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中国大众文学学会旅游文学委员会委员,中国青年文艺学会山东省委员会理事,山东省散文学会理事,山东省当代文学院院务委员,四季风文学艺术创作中心创作员,高堂生礼学研究院学术顾问,半岛作家联盟常务理事,仲子文化研究会副会长,泗水县作家协会秘书长,《山东人》杂志社特约……在这么多俗务中还能静下心来读书,真是定力了得。
程琨是我的三弟,他叫我二哥。那是2006年,在“百名作家鲁南行”的笔会上,我与诸葛秀波、程琨“桃园三结义”,按年齿他是老三。这些年,他口口声声地称呼我二哥,跟亲哥哥一样,在他这里,我这个假小子才有了真小子的感觉。虽然各自有自己要忙活的事,见面的机会很少,但那温暖的独一无二的称谓,是谁也替代不了的。何况程琨还那么热情好客,何况程琨还那么适合交谈,何况从程琨那里可以听到那么多的古人古史、可以免于自己读史的辛苦……我就这样,千里迢迢地奔来了。奔到泗水,实际得到程琨的优待超乎了我的愿望,他陪着我逛泉林游卞桥,瞻仰古卞国的遗址,拜访安山寺那三千多年前的老银杏树,吃名贵的虹鳟鱼、中华鲟,在孔子感叹“逝者如斯夫”的川上驻足……他不仅在泗水全程陪同兼导游,还陪着我到了临沭,在临沂酒店里失眠的我,半夜打跟他聊天,程琨竟然说自己也没睡着。可是,放下,他却又睡了一觉。一个肯半夜里放弃睡眠而陪朋友聊天的人,估计离两肋插刀也就不远了。
想起他背着文友过河的事了,再加上半夜陪我聊天,可以推断,程琨是个很讲义气的人,是那种滴水报涌泉的人,是那种纯洁的谦谦君子。穿过泗水县城的是发源于泉林的泗河,从子路到程琨,若是想追寻一条绵亘两千五百多年的足迹的话,泗河就是了。泗河的出身泉林,似乎就注定了被泗河浸润着的程琨那一尘不染的内心。所以,在泗水河畔说起程琨来,无异于是在做着侠义的述说,只是如今已不需要荆轲那样的行为了,那么程琨就只能借古人来抒胸意了,我也就顺着他的《易水河畔思荆轲》偷了个懒,说说泗水河畔的程琨了。我相信,程琨的心是与荆轲的心相通的,他们都有着清洁的精神。
补记:2015年3月7日,惊闻程琨去世,甚是悲痛,翻出2013年7月写的此文,是为念。
2014年11月看到程琨在朋友圈里转让藏书,我还以为他是在更新换代,追问下才知道是替人担保了20万的贷款,贷款人跑路,银行冻结了他夫妻的工资,每月只给少量的生活费,全部积蓄已还给了银行,还有十万,分10个月还清,他儿子还在国外上大学,经济压力和心理压力巨大。没想到仅仅不到半年,程琨就英年早逝,不知道这是不是致命原因。对于程琨来说,真是成也朋友,败也朋友。他帮人竟然帮到了这个地步。此后,程琨的孤儿寡母不知道是不是还要父债子还,不知道银行能不能人去债消。程琨走得匆忙,一定还有许多未尽的事,我记得他还在编书,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帮他完成。一定还有师友的赠书赠物走在路上,他几案上一定还摊着未看完的书、未喝完的茶、未吸完的烟,一定还有未收起的笔墨纸砚和书画,各种值钱不值钱的收藏也肯定没有全部归藏。写这个补记的时候,程琨的遗体告别仪式正在泗水殡仪馆举行,路途太远我没能送他最后一程,已泪不能禁。愿好人程琨一路走好,天堂里没有压力,没有喧嚣,清风朗月,鸟语花香,可以弹素琴阅金经,轻松读书,随意写作,继续他热爱的人生。